說牛頓用光譜來分析彩虹,扼殺了浪漫的情懷,完全破壞彩虹的詩性,年少的濟慈心有戚戚焉,最後,他們一起向「牛頓的數學混濁」敬酒。這餐宴過程被漢頓紀錄了下來,還取了一個名字──「永恆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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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國詩人、畫家)畫作〈牛頓〉。畫中牛頓裸身坐在水藻滋蔓的岩石上,顯然是海底景象,他蜷伏著,全神貫注地在紙捲上,用尺規畫三角形與半圓。詩人布萊克反對牛頓的光學理論,在〈拉奧孔〉(“Laocoon”)畫上,寫著宣言:「藝術是生命之樹;科學視死亡之樹。」
圖/方秀雲提供 |
走出愛丁堡的解剖戲院,站在中庭,突然襲來一陣涼風,抬頭,看見了滿天的星星,我跟L說:真棒!剛剛好像在跟一群巨人共餐飲酒呢!
L反應:這不就如柏拉圖的饗宴嗎?
我回答:是啊!柏拉圖的饗宴,一些人在雅典談愛;而這兒,他們談牛頓……
甩出的七彩
在《牛頓》劇的舞台上,沒有複雜的道具,只有一台望遠鏡、兩把椅子、與一條絲巾,單單這樣,就演得很精采了。
這位莎士比亞舞台劇的演員,將三百多年來跟牛頓扯上關係的人物,包括詩人謝爾蓋(Serguei)、西柏(Colley Cibber)、科學家愛因斯坦、經濟學家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哲學家胡克(Robert Hooke)、政治家邱吉爾、短跑健將柏爾特(Usain Bolt)……等等約十多人,全引了進來,一個人飾演全部的角色,摻入不同的觀點,一一述說這位科學家的不朽傳奇。
為何精采?在於那對話與獨白。
落幕時,演員將身上的那一條黑絲巾,一甩,甩成了七彩。
彩虹的象徵
此七彩,象徵自然界的「彩虹」。相信你我都經歷過雨後天晴,天空畫出一道彩虹,染上的興奮心情吧!在中國神話裡,它是女媧煉色補天,發出的彩光;在台灣原住民心中,那盡頭是祖靈的住處;北歐的神話,是神與人類之間的溝通要塞;希臘神話,它化作女子,成了天上與人間的使者;而在猶太教與基督教的經典呢?代表上帝對諾亞與後代的允諾,不再降洪水。
或許每個族群,自古對彩虹的解讀不同,但卻有那麼一個共通性──七彩叩門,搖撼了無度的想像,許多故事、詩、小說,與藝術作品,從此問世。
筵席與之後
自有人類以來,世上不知有多少的餐飲宴?藉吃吃喝喝,盡興而歸,應不計其數吧!然而,能引起思想衝擊,遠遠流長,讓後代記憶的,又有幾個呢?柏拉圖的饗宴,我想,大概最聞名的了,參與的有貴族、律師、醫生、劇作家、悲劇詩人、哲學家、政治人物……各有專業,經驗、思索不同,奧妙的是,他們的對話與獨白,之迷惑,兩千多年來,已成為興致勃勃文藝沙龍的原型了。
話說19世紀,有一場類似的筵席,發生在1817年12月的一個晚上……
聖誕節一過後,畫家兼日記作者班傑明‧漢頓(Benjamin Haydon,1786-1846)辦了一個聚餐,為了介紹濟慈(John Keats,1795-1821)給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認識,這一少一中的浪漫派詩人來了,那晚,到訪的賓客還有劇作家查爾斯‧蘭姆(Charles Lamb)、紳士兼商人芒克浩斯(Thomas Monkhouse)、外科醫生兼探險者瑞奇(Joseph Ritchie)與審計官員金斯頓(John Kingston)。
用餐時,他們即興地演說荷馬、米爾頓(Milton)與維吉爾(Virgil)的史詩,及莎士比亞劇,有一時刻,華茲華斯飾演莎劇的李爾王,語調有些嚴肅,蘭姆喝醉酒,變得瘋瘋癲癲,想逗他,話鋒一轉,轉到了法國啟蒙時代的思想家伏爾泰(Voltaire),接著,不知怎麼的,扯到了科學家牛頓:
這傢伙除了清楚三角形的三邊,其他什麼事都不相信!
還說牛頓用光譜來分析彩虹,扼殺了浪漫的情懷,完全破壞彩虹的詩性。年少的濟慈心有戚戚焉,最後,他們一起向「牛頓的數學混濁」敬酒。
這餐宴過程被漢頓紀錄了下來,還取了一個名字──「永恆的晚餐」(“the immortal dinner”)。往後,常被文學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沒多久,濟慈寫下一段:
一切風情盡散
在自然哲學(科學),區區的冰冷之觸?
天際原有一道織錦的彩虹:
我們熟知她的緯線,她的質地;如今,她卻
身列乏味的分門別類一員。
自然哲學讓天使折翼,
以法則與線條,征服神祕,
騰空靈幻氤氳,鏟除寶藏地精──
拆解彩虹,就像片刻前創造的
溫柔人拉彌亞,委身躲入蔭中。
這是〈拉彌亞〉(“Lamia”)第二部分的詩行,因1817年的那頓晚餐,喚起的話題,濟慈私底下,寫了這段獨白,指責牛頓的「拆解彩虹」惡行,也因此,燃點了激辯,兩百年來,人們真掉進了科學與藝術,真實與想像,理性與感性的爭論。
而,在濟慈與牛頓之間,你站在那一邊呢?
紙張的獨白
從小,我沒有留存物品的概念,許多年少的東西,早就不翼而飛了!但,有幾張紙片,一直捨不得丟。
早期,我念工程,極喜愛數學與物理。約十八歲那一年,一個冷颼颼的夜晚,我獨自在陽台上,從鐵窗望去,眼前一棟棟的高樓大廈,與夾雜的廣告看板,很典型的台北景象,最適合作夢了。那一刻,小腦袋展翅,飛到了另一個時空,想的竟是光與色,興興然地,我從屋內拿出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檯燈、一枝筆與一些白紙……
在陽台,就這樣坐著,開始用複雜的微積分,偵視光線的折射與反射的角度,探索光與彩虹的關係,幾個小時,全神貫注,結果,把光譜七彩的數據,全運算出來了,當刻,我有一份狂喜,似乎掘出了一個祕密,僅屬於我與宇宙之間。
那一剎那,我與美麗的顏色相遇了。
此驚奇,就這樣發生在我身上,一年一年過去,還在我心頭迴繞,漢頓「永恆的晚餐」最後一句:
受孤獨之佑,在那內向之眼上,永恆地發光。
讀到這,沒錯,猶如這般觸動。
說來,那幾張充滿數學符號的紙片,在我出國留學那一年,連同我的第一本詩集,送給了一位愛物理與文學的男孩。那些符號,當然是真理的印記,閃爍的卻是最美、最浪漫的獨白。
女媧上色
何謂彩虹?若查百科全書,會描述:氣象中的一種光學現象,當陽光照射到半空中的水珠,光線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拱形的七彩的光譜……。嗯,好像缺少了什麼?
一位久遠前的蘇格蘭詩人兼劇作家詹姆斯‧湯普森(James Thomson,1700-48)了解理性若不小心,會墮入浪漫的貧瘠,於1727年,寫下〈獻給記憶牛頓的詩〉,添補了:
……
甚至現身的光,本尊
隱藏地照耀,直至機敏的心智如他
不拆解裹亮的日袍;
而,從白化的不明大火
吸吮每道,入了天性,
到了媚眼,喚醒行列之醉
原色啊!開啟焰紅
活潑地跳;接下褐菊;
再迎可口黃;之旁呢?
落下綠的全鮮,柔柔光束。
然後純藍,湧了秋樣天
縹緲地揮灑;試試一些悲調
浮靛藍,游深邃,正值
黃昏濃得化不開,與霜低垂;
當折射光的閃爍尾巴
駐足微微的紫羅蘭,漸漸消失。
這些呢?當雲提煉沉醉之浴,
射出朝下的淋淋之弓;
我們頭頂,濕露幻影屈身
愉悅地,溶化到田野下。
一萬的混染揚起,
而一萬依舊--泉源無盡
美,何曾豐盈,何曾新穎。
……
好個「不拆解」!詩人湯普森是一位自然哲學的信仰者,塗上的這道彩虹,一色接一色,溢滿了想像的蠱惑,不是嗎?
有時,觀看新聞,因衛星照相,呈現一幕幕從外太空傳來的畫面,星球上的乾枯,如一堆堆的岩塊,一片片的沙漠,然而,這些怎麼也無法阻擋我們天馬行空的幻想,就如,我看完《牛頓》劇後,在中庭,望向滿天的星星,心想,哪一顆是小王子走過的星球呢?尋找著,隱約,還聽到他歇斯底里的笑聲,更激動地,想衝去跟飛行員聖埃克索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小王子》的作者)報告,說:我找到你失散已久的寶貝了。
不再迷信,不再無知,一個毫無恐懼的幻象,存在的詩性,會更深、更美、更真。曾幾何時,我遇見了彩虹,或許飄來一些數學符號,但胸中,湧現的卻是溫柔的女媧,補天時煉出的彩光啊!
探索浪漫的藝術是美,追尋真理的科學呢?沉思已久的濟慈,終於在1819年之春譜下一首〈希臘古甕〉(“Ode on a Grecian Urn”),以最末兩句做了回應:
「美是真理,真理是美」──那是所有
你在世上知道,和所有你必須知道的。
我常想,自己始終被那藝術中充滿多彩的顏色所吸引,這麼愛「色」,難道是十八歲那年陽台上的獨白嗎?
理性與浪漫的和解
原來,我在年少時,已演出了一場舞台劇,那兒,沒有複雜的道具,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檯燈、筆與紙……
今晚,我準備了一些酒菜,邀請濟慈、湯普森、布萊克、與牛頓一塊用餐,我的讀者,來當我的座上賓,咱們一起向「理性與浪漫的和解」敬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