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真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現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樹冠上》、《烏有》、《拾貝人》、《羅馬四季》、《呼喚奇蹟的光》、《女孩們》、《我們一無所有》、《控制》、《生命如不朽繁星》、《蘇西的世界》、《英倫魔法師》、《索特爾家的狗》、《老虎的妻子》、《防守的藝術》、《歡迎光臨火星:湯姆‧漢克斯短篇故事集》、《成為一個男人》、《美國佬》等。
-----施清真Ching-chun Shih 臉書一則
往昔交稿之後,我會看場電影、泡咖啡館、逛逛街、或是找家漂亮的餐館吃午餐,以這些儀式慶祝譯完一本書,隔天坐到書桌前,開始準備翻譯下一本書,二十多年的翻譯生涯,多半都是如此。這兩個月天天潤稿,修改這本將近五百頁的小說,時時思索作者為什麼這樣寫、為什麼用了這個字?中文讀起來順不順?這段應該意譯或直譯?這樣讀起來會不會有翻譯腔?文字是迷人的魔障,我身陷/深陷其中,有時心怡神悅,有時困惑失措,說穿了,不過就是譯者的日常。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經常想到 AI。有個朋友說:把書裡一段話丟給 Chatgpt,不到三秒鐘就 OK,省時又省力。我好奇一問:但是品質如何?他說:正確度 75%。我又問:75% 就夠了嗎?他說:75% 和 100 % 有差嗎?然後他問我:花五秒鐘做到 75%,花一星期做到 100%,妳覺得市場會怎麼選擇?但我就是想要做到 100%!這是堅守原則、或是不知變通?面對 AI 和求新求快的市場,我的競爭力何在?但我跟誰競爭、何必競爭?兩年前譯完《水星影業為您呈獻》之後,我決定暫時歇筆,感覺好像很重大,其實只是個人選擇。然後我又愛上了一本書,重拾了譯筆。接下來呢?我真的不知道,但這也無妨。人與人是緣分,人與書也是緣分,我已不再強求。我不會一輩子都是譯者,但我一輩子都會是讀者。看著這一疊疊書,我不再悵然若失,而是期待展讀。這樣的心情,我喜歡。Happy reading, everyone!
施清真
2024年 3 月中旬,我以《悠遠的回聲》為題在「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的頒獎典禮做了演說。在場友人們說:哇,妳真會掐時間,二十分鐘掐得剛剛好!殊不知上台之前我已一再練習,講稿也一再修改,希冀在限定的時間內清晰表達我的思緒。這個大獎我拿得心虛,但它對我的肯定、在我心中的地位,卻是無庸置疑。於是我盡心撰寫講稿,用心反覆演練,藉由行動表現我對這個大獎的重視。現在我把講稿貼在臉書上,除了留作紀念,也希望讓更多人聽到一位譯者心聲。講稿約莫三千字,諸位若有興趣,請耐心展讀,聽我細訴翻譯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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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諸位參加今天的頒獎典禮,今天這個頒獎典禮,感覺很像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在場眾星雲集,有許多文學界和翻譯界的前輩,不同的是沒有紅毯,得獎人致詞也不只三十秒,而是有二十分鐘,我只是不知道如果時間超過,主辦單位會怎麼處理?去年參加 Openbook 好書獎頒獎,得獎人的致詞如果時間超過,就會有人舉牌子站到得獎人前面,超過的時間愈久,舉牌子的人就站得越近。我寫了講稿,也做了練習,希望時間不會超過,但是如果超過,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舉牌子站到我面前?
很久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很開心,很激動、也有點緊張,如果聽起來像是胡言亂語,請大家多多包涵。
拿到「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的翻譯首獎,是我的榮幸,也是我從來想像不到的景況。我甚至不敢「夢想成真」來形容,因為我打從心眼裡就沒想過我會拿到任何翻譯獎。對於所謂的「翻譯大師」,我更是感到心虛,尤其是看看其他得獎者,何穎怡學姊、靜宜、葉佳怡小姐、鄭淑芬小姐,她們的譯筆與譯作都遠在我之上,諸位或許會說, 哎喲,得獎人都會感謝其他入圍者,只是謙虛一下,但我絕對不是謙虛,因為對我而言,翻譯值得探討的議題實在太多,我對我自己的譯寫與譯作存有太多懷疑,我的譯作離我理想的境界也還太遠,拿到任何翻譯獎,對我而言都是過譽,更別說是「梁實秋文學大獎」的翻譯首獎。
我之所以心虛,原因之一在於我不是科班出身。我大學讀的是新聞,碩士博士讀的是傳播,跟翻譯或是文學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不是中文系,也不是英美文學系,我只是很喜歡看小說,我沒有文學的根基,也不了解翻譯的理論,甚至連讀的小說也是現代文學,中文和英文的經典文學我都讀得非常少,說起來很不好意思,《紅樓夢》我永遠停留在第三回,海明威、普魯斯特也都沒讀過。我只是一個讀者,為什麼會踏上翻譯這條路?除了因緣際會,我想不出任何解釋。頭先是幫「中時開卷」寫稿,然後時報出版的主編問我想不想翻譯小說,我當然想!但我行嗎?我記得當年主編問我想不想翻譯譚恩美的小說《接骨師的女兒》 (Bonesetter’s daughter),譚恩美耶!我行嗎?從那時起,我譯了將近四十本小說,到現在我還是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行嗎?
或許因為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我對翻譯始終存有許多疑問,而這些疑問並未隨著時間消失,而是愈來愈困惑。剛開始翻譯,可說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硬著頭皮翻,沒想太多,但是這幾年我一直思索翻譯的種種問題,我是個書呆子,一碰到問題當然想要從書中尋求解答,於是我讀了關於翻譯的著作和理論,鍾芭 ‧ 拉希莉對翻譯的詮釋,最讓我感同身受。
鍾芭 ‧ 拉希莉的印度裔的美國小說家,曾以短篇小說集《醫生的翻譯員》拿下「普立茲文學獎」,我譯過她的另一本短篇小說集《陌生的土地》,拉希莉算是雙語,在家裡說孟加拉語,外在的大環境裡使用英語,近年來她研習義大利語,用義大利文寫作,而且自己和其他義大利作家的小說翻譯成英文,她不但在文字上轉換,身分也從作家轉換為譯者,對翻譯格外有領悟。她在《Translating Myself and Others 》的文集裡提到一個想法,用一個希臘神話故事詮釋翻譯和譯者,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在這個希臘神話中,回聲女神 Echo 受到天后赫拉的詛咒,失去了原本宏亮的嗓音,變得只能重複他人的話語,後來回聲女神愛上美少年納西瑟斯,她緊緊追隨納西瑟斯,但卻無法表達愛意,只能重複納西瑟斯說過的最後幾個字,納西瑟斯斷然拒絕她的愛意,她因而鬱鬱而終,從世間消失,世人看不見她的蹤影,只聽見她裊裊的回聲。
Translator as Echo – 我非常喜歡這個比喻。其一,誠如拉希莉的分析,回聲女神 Echo對於納西瑟斯的迷戀,正如譯者對於作者/原作的傾心。拉希莉說:「翻譯一本書,等於是陷入一段與它的感情,你接近它、陪伴它,逐字逐句、親親密密地了解它,而你也享受它的陪伴,從中得到回報。」 真是一語道盡我對原作的情意。
另外一個原因是:誠如回聲女神 Echo,譯者僅以「聲音」存在。拉希莉說:「譯者通常被視為無影無形、慎言慎行、甚至自我犧牲。他們的姓名經常在書封上缺席;他們的角色經常是配角。譯寫完工之後,譯者應當抹去自我、隱匿幕後,讓書自己說話。」 換言之,譯者應當如同忍者,只見其事,不見其人,不可剝奪原作的風采。
但是,翻譯果真只是回聲嗎?事實上,對某些抗拒或是貶抑翻譯的人們而言,翻譯確實也僅是原作的回聲。依他們之見,把一種語言轉化到另一種語言的過程中,太多意旨遭到扭曲或是流失,對他們而言,原作是獨創 (original),意在想像 (imaginative),翻譯是衍生 (derivative),意在摹擬 (Imitative),在藝術的天秤上當然不可等同視之。譯寫了二十多年,我覺得這種說法並不公平。作者和譯者各有創作的藍圖,作者的藍圖在心裡,譯者的藍圖在眼前,原作和譯作都是從無到有。但我們這個社會,甚至國外的社會,譯者總是受到忽視,讀者不知道譯者是誰,書評人就算提到譯者,也只是一語帶過,最近流行說書,而說書人從頭講到尾,也沒說譯者是誰,有時甚至連編輯推書都沒提到譯者,看來譯者果真只是無影無形的回聲。
譯本確實必須以原作為本,這是譯者務必謹遵的原則。但譯本不見得只是重覆原作,事實上,譯本不可以只是重覆原作。誠如拉希莉所言,譯本雖是原作的回聲,但這個回聲是經過譯者的拆解與重設,整個過程如同精密的冶煉,有賴於譯者基於想像力與獨創性,盡情予以揮灑。
這麼說來,譯者如何冶煉、把一本譯作呈現出來?二十多年來,我秉持以下五個原則,這些原則或許很直覺,聽起來甚至像是陳腔濫調,也不見得適用於每個人,但這五個原則支持我走過二十多年的譯寫歲月,每一本譯作都經歷這些過程。
一,翻譯要有耐心: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章章,日日不懈,持之以恆。依循進度,耐著性子慢慢來,不可焦急,因為急了也沒有。
二,譯者必須細心:人名、地名、專有名詞,從頭到尾必須一致。剛開始是「康乃狄克州」,譯到後來不可以變成「康州」」;剛開始是「加利福尼亞州」,譯到後來不可以變成「加州」;同一句話若是出現在不同章節,譯文必須完全相同,連標點都得一樣。非但如此,全書的調性必須一致,人物的口吻,全書的氛圍,大小細節都得注意,務必做到一氣呵成,
三, 決心:翻譯磚頭書如同跑馬拉松,一旦投入就是大半年,過程之中難免屢生倦意,譯到只剩下二、三十頁之時,更是意興闌珊。若無決心,絕對跑不到終點。
四, 癡心:四心之中,這是最抽象、卻也是最重要的一心。翻譯磚頭書,秉持的就是對這本小說的癡迷。你沉迷於書中的世界,深愛書中的人物,無論多麼辛苦,你都願意為他們付出。即使兩眼昏花、頸脊僵硬、指尖發麻,你依然樂此不疲。癡心,實為終極的動力。
五,真誠:譯者必須對原作、對作者、對自己真誠,對自己真誠尤其重要。有些讀者說,少譯幾個字、少譯一句話,有什麼關係?老實說,有時候譯書譯到頭昏腦脹,也很想裝作不知道跳過去,畢竟誰會知道呢?但是我知道,我一直都會知道,只有對自己真誠,我的譯作才會真誠。
老實說,翻譯很辛苦,酬勞也很微薄,這麼說來,譯者為什麼樂此不疲?我想要引用余光中先生《翻譯乃大道,譯者獨憔悴》的一段話:「儘管譯者的名氣難比作家,而地位又不及學者,還要面對這麼多委屈和難題,翻譯仍然是最從容、最精細、最親切的讀書之道。不但所讀皆為傑作,而且成績指日可待。在翻譯一部名著的幾個月甚至幾年之間,幸福的譯者得與一個宏美的靈魂朝夕相對,按其脈搏,聽其心跳,親炙其闊論高談,真正是一大特權。」而且,翻譯是終極的深讀,譯者詳讀細讀,深入原作的各個角落,處處探究,時時思索,遊走於字裡行間,有時跟文字捉迷藏,有時跟作者聊心事,字字句句全都逃不過譯者的眼睛,這樣的閱讀,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
從菜鳥譯者到資深譯者,從小說讀者到文學譯者,一路走來,我非常幸運,因為我碰到賞識我的主編和編輯,尤其是葉美瑤和嘉世強,他們信得過我,放心把書交給我,因為他們的信任,我譯到了我想要翻譯的小說,成就了我的心願。我也必須謝謝我的另一半,今天的演講,他一句都聽不懂,我的譯作,他也看不懂,但他是我最忠實的啦啦隊,給了我一個穩固的環境,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專心譯寫。
翻譯這條路,我走了二十多年,見證了翻譯文學的榮景,目前榮景不再,甚至年年衰退,有時覺得相當無力。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在這條路上,但我希望當我放下譯筆、踏上另一條路之後,我的譯作為我留下回聲,即使我已走遠,回聲依然繚繞,我希望我的譯作有如悠遠的回聲,存留在讀者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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