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日 星期一

【陳文發:《冰點》因緣;《冰點》之前 (朱佩蘭 篇;書寫者,看見 )




陳文發
2017/0501
書寫者,看見 (朱佩蘭 續篇)
《冰點》之前
3月20日與朱佩蘭老師,再次約到她租屋處附近的全聯福利中心見面。上個月24日,請她回憶那段翻譯《冰點》的因緣,這次前來想請她談談翻譯《冰點》之前,日文教育的養成,以及戰爭前後的成長經過,又是如何開始從事翻譯工作,經年累月,竟而翻出將近百冊,日本各種文類的譯作。
在入口處碰面後,來到座位區,面對面的位置都已被坐滿,只好選擇一長排高椅凳座位區,面向窗外並肩坐下,我向左方轉身,先向她談起:前幾天才在小說家張萬康的臉書上,看到他貼出大一時買的,道聲出版社印行遠藤周作的《沉默》,才得知您也曾翻譯過此書,她輕聲的回說:道聲是屬於基督教的機構組織,當時的主事者殷穎牧師,很想出版這本與天主教殉身有關的《沉默》,請我代為寫信向遠藤周作表達意思,在這之前我與遠藤周作彼此互不相識,他對台灣出版界也完全不了解,他接到信後馬上來信表示,無條件讓我翻譯,也無條件讓道聲出版。翻譯之前,殷穎牧師介紹天主教神父,向我解釋基督教與天主教之間用詞的差異性,我是一邊學習一邊翻譯。
當時台灣還未加入國際版權公約,也還未有版權制度觀念,不經國外作者授權仍可任意翻譯出版。1986年《沉默》出版後,遠藤周作來台前,寫信通知我說,願意見我和《聯合報》記者,道聲透過我親自支付給他象徵性的版稅。往後我們經常保持聯繫,有次他在日文報刊上,發表一篇短文〈朝顏〉(牽牛花),台灣與日本的牽牛花都在夏天開花,但他種有一株牽牛花卻在冬天開花,他自己也覺得很奇怪,開花後,他把那盆牽牛花擺在窗檯上,經過的路人看到也嘖嘖稱奇。我讀到那篇短文也覺得很奇怪,寫信告訴他我種的牽牛花也是在夏天開花,怎可能在冬天開花?他回信說:不相信的話,你親自來東京看看。後來我和我先生就真的飛去東京,他在代代木家中接待我們,拿出照片讓我們過目,並找來助理作證。
她接著談起另一位日本作家:陳舜臣得直木賞獎的作品《青玉獅子香爐》,我也是先寫信給他,經他同意授權才開始翻譯,《中國時報》邀請他來台,他也先寫信邀我見面,並希望我陪同他們夫婦去逛台北市的老城區。後來和我先生去日本經過神戶,去找我先生的同學,我只是打個電話向他問候,他馬上趕到飯店,要接我們去他家作客,我說千萬不要麻煩,他說我家環境很特別不來可惜,於是我們就跟著他去到蓋在斜坡上的他的家作客,原來他家客廳窗外,有一幅非常美麗的景致,可遠眺神戶街市和海港。
日本知名作家大都非常大牌,像邱永漢就是非常驕傲的作家,他透過報社直接找到我,約我到中山北路永漢書局跟他見面,要把他全部作品授權讓我翻譯,那時書市正好,他希望一次整套推出,但我不敢全部答應下來,我希望先翻完一本,他滿意我再持續往下翻。我所接觸到的三浦綾子、遠藤周作、陳舜臣等作家,不會因他們名氣大就很驕傲,一點架子也沒有,我非常崇敬他們的人格,他們也非常尊重我,不會因我翻譯他們的作品,而把我當成他們的工具。在翻譯的這條道路上,我始終認為我是一直在學習當中,最高興的是能和他們交流,也和他們成為好朋友。
三浦綾子在日本非常紅時,曾幾度寫信來告訴我,有台灣的出版社要出版她的作品,問我:你覺得如何?如果這本書你喜歡就交給你翻譯,不喜歡我再交給出版社找別人翻譯。我因翻譯很多三浦綾子的作品,她的作品全部是以基督教為中心,我受到非常大的感動,1977年我和我先生,在殷穎牧師見證下,受洗成為基督徒。.....

最後我問道:您前些年在《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翻譯連載,臺灣光復初期被譽為天才少女作家的陳蕙貞,她十四歲時所寫的半自傳體小說《漂浪的小羊》之後,還有其它譯作嗎?她說:還是有人找上門來請我翻書,我已經這麼老了,留給年輕人來做吧,這些年就只是在生病、寫寫回憶性質的短篇散文而已。我接話說:林海音先生在《剪影話文壇》一書中,曾寫道您是個藥罐子,她說:沒錯,在我有記憶以來,身體就非常虛弱,一直是病懨懨的樣子,所以小時候吃過很多偏方,像貓肉、鼠肉、鱉肉、蛇肉、癩蝦蟆通通吃過。我聽得驚奇且狐疑的問說:吃這些偏方有效嗎?她輕聲的笑說:也許就是吃了這些肉,我才能活到現在。她說到這,我不禁也跟著她一起笑了起來。
離開前,談起病中的好友劉慕沙,她再度瞇起雙眼哀傷的說:半年前打電話約她吃飯,一直沒約成,我覺得我活得太久了,前陣子才跟黃玉燕說過,我真願意代替劉慕沙生病受罪…………



2017/0327
書寫者,看見(朱佩蘭 篇)
《冰點》因緣
農曆年後,與日文翻譯家黃玉燕老師通完電話,她又打電話來,特別叮嚀我要盡早去訪問朱佩蘭、劉慕沙老師,她說:我們同年生,都已八十三歲,身體也不如以往健康了。掛掉電話後,隨即找出朱佩蘭老師的通訊號碼,撥通但已無此人,再去電給黃老師,經輾轉聯繫,才得知她幾年前又搬遷了租屋處。
對於熟知台灣文壇掌故的人來說,大多知道八、九十年代《中國時報》副刊高(高信疆)與《聯合報》副刊王(王慶麟,筆名瘂弦),主編《人間》與《聯副》時,曾互相爭奪名家文稿、搶報藝文新聞戰況激烈,瘂弦曾回憶說:「真是激戰到了煙硝四起,龍戰於野,天昏地暗,不可開交的地步,每天早上起來比完報紙,必有一人吃不下早飯。」
但早在六十年代,《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與《聯合報》,兩報的副刊主編王鼎鈞與平鑫濤,也曾為了爭奪翻譯連載,當時日本正火紅的作家,三浦綾子的長篇小說《冰點》,而引發轟動一時的「《冰點》爭奪戰」,此後續骨牌效應,也帶動了日本文學、影視作品,被大量翻譯引進台灣,這股風行一時的潮流,被稱為「《冰點》現象」。然而平鑫濤能輕而易舉打贏這場戰役,最主要決勝關鍵,是在此之前仍默默無名的家庭主婦,《冰點》的譯者朱佩蘭。
2月24日早上十點半,與將近十年不見的朱佩蘭老師,來到她獨居租屋處附近,全聯福利中心入口處,人來人往、聲音雜沓的座位區坐下後,我向她問起那段翻譯《冰點》的因緣,她依然如往昔般笑臉迎人,輕聲的笑說:都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當時我先生游禮毅在嘉義的地方報《工商日報》擔任編輯工作,婚後我們住在報社的員工宿舍二樓,宿舍正對面是專欄作家丹扉,以前在嘉義的日式舊居。那時報社人很少,我先生一個人要做很多工作,編輯部都是他在打點。報社每個月訂有七種日本報刊,《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經濟新聞》等等,每天一早從日本航空寄出,差不多中午過後送抵到嘉義機場,報社再派人去取回,下午我先生進報社,就可以看到日本當天的新聞。因我先生的這層關係,《冰點》於1964年12月9日在《朝日新聞》開始連載的頭一天,我下午在嘉義就看到了。
三浦綾子在1961年,曾以筆名林田律子,寫自傳性短篇小說〈太陽不再西沉〉,獲得《主婦之友》雜誌的徵文入選。《冰點》是當時每天發行五百萬份的《朝日新聞》,為慶祝創社八十五週年,以一千萬日幣徵文當選的大眾長篇小說,在日本連載發表時,造成相當大的轟動,這股「《冰點》熱潮」也延燒到了台灣以及亞洲各地,歐美媒體也相爭報導,竟而搬上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廣播劇等等。先前她還是個默默無名,在北海道旭川市開雜貨店,一身是病的四十二歲的家庭主婦。《冰點》內容主要以北海道為背景,描述一個日本醫生家庭,二次大戰後的生活景況,以及探討人性的罪惡感,即是基督教所說的原罪。
那年我30歲,剛生完老二,在家裡坐月子,一時看到《冰點》連載就非常、非常的喜歡,完全沒想到報刊是否願意刊登,馬上開始試著翻譯,每天讀到一篇原文連載,就每天翻譯一篇,《冰點》可說是我坐月子時,每天的精神糧食。原文連載將近一年時間,1965年11月14日完結,我也在當天全部翻譯完成。朝日新聞社緊接著在隔天首發出版《冰點》單行本,由於我先生從小在日本成長受教育,大學讀的是資訊科系,戰後才回到台灣,他在東京有很多同學都在報社工作,他們經常通信聯絡,所以知道我的近況和愛好,《冰點》在日本首發當天,我先生的同學還特地一早趕去東京「朝日新聞社」排隊搶購,航空即時寄來給我。
緊接著我花了一段時間,按照全書原文,重新修訂已譯好的中文稿,然後想到這麼好的作品,應該分享給更多人看到,於是我將日文連載的完整剪報、三十萬字中文譯稿,以及那本單行本,一併投寄給《聯副》。當時我完全不認識《聯副》主編平鑫濤,我只是《聯合報》的長期讀者,寄去一個多月,未見退稿也沒任何消息,我當時想,編輯沒聽過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譯者,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仔細審稿。結果在未通知我的情況下,《聯副》在1966年6月27日閃電刊出整版的我的譯本,之前《聯副》版面只有半版,而當天《徵信新聞報》的《人間》也刊出徐白的譯本連載,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一回事。
後來跟平鑫濤見了面,據他跟我說,他當時因車禍傷重住院,他是在醫院編《冰點》的稿子,他住院期間的工作代理人,是留學日本看得懂日文的編輯,那位代理人已看過我寄去的譯本,當時《冰點》在日本非常轟動,但不敢作主是否使用,所以送去醫院交給他裁決。直到《聯合報》於1982年出版了「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套書,我在《史料卷》中看到于衡所寫的〈《冰點》的爭奪戰〉,才知道原來是1966年6月26日《徵信新聞報》在《人間》版面上,預告27日將開始連載《冰點》。當時《聯副》手中早已握有我完整的譯本,於是跟著《人間》爭奪連載。
2004年看到平鑫濤出版的回憶錄《逆流而上》中,他是這樣寫道:「…透過了特殊關係,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原書,快速譯完全書,當核稿完成,正待擇日連載,卻因駕車不慎,雙腳受傷,住進了醫院。」,「我每天清晨睡醒第一件事就是讀報的習慣,在病床上也不例外。發現《徵信新聞報》副刊的預告即將連載《冰點》云云,這一驚非同小可。兩報間競爭戰火,終於燃燒到副刊。」,「當時我兩腳都敷了石膏,行動不便,但腦子一點都不『康固力』。我估計《徵信新聞報》絕對還沒有譯完全書,這是他們的『罩門』。」,「我撐了拐杖,到報社緊急換版,第二天的《聯副》,『閃電推出』,整版《冰點》。」。平鑫濤在三十八年後的回憶,他並沒說明這層「特殊關係」是甚麼意思,其實完全是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作品,自己主動翻譯、自己投稿過去的。
她提到平鑫濤車禍住院,在病房裡編輯《冰點》的往事,讓我聯想到,曾在電視專題報導瓊瑤的節目中,看到那場車禍的模擬影片,平鑫濤也曾在回憶錄中寫到這場車禍:「三十多年前,我要到台中洽公,長途開車有些無聊,問她要不要同行,她欣然允諾,並邀妹妹和她的男友同行。」,「那天傾盆大雨,視線不佳,駕駛技術不好,終於發生車禍,剎那間天地變色。小妹脾臟破裂,緊急送醫開刀;瓊瑤被車窗的玻璃碎片,割得遍體麟傷;我雙腳骨折。醫師為我處理傷口敷上石膏,躺在床上十分懊惱,也十分自責,我為什麼要好端端的邀請他們同行,並且闖出這樣的大禍?」。
她接著笑說:兩報搶登連載之後,聽以前也在《工商日報》,後來轉到《徵信新聞報》工作,我們的好友歷史小說家畢珍說,當天《徵信新聞報》看到《聯合報》也連載《冰點》,且版面比《徵信新聞報》還大,極為震驚,王鼎鈞馬上找來連同原譯者徐白,共五位日文譯者共同緊急搶譯,連載持續刊出後,讀者發現前後文翻譯的用詞不一。她說到這,我回想起另一段記憶,插話說:前輩小說家廖清秀病逝前一兩年,我去老人養護所訪問他,他曾說到王鼎鈞是他參加中國文藝協會,第一屆小說研究班的同班同學,知道他會日文,臨時找來連同他共五人,當場把日文原書拆成五份,回家搶時間翻譯,有人無法即時翻出,他還多翻了一部份。王鼎鈞在2009年出版文學回憶錄《文學江湖》中,只記載他1965~1980年間擔任《徵信新聞報》(1968年9月1日更名為《中國時報》)主筆期間,也於1965~1967年兼任《人間》副刊主編,但沒任何有關「《冰點》爭奪戰」的回憶。
過了中午,最後問起她:當時領到多少翻譯稿費?她說:《聯副》全版連載十二天後即停止連載,隔天7月8日宣佈單行本上市,發行不到半個月,銷售已突破十多萬本,創台灣報紙副刊空前紀錄,平鑫濤在回憶錄也曾寫道:「….其暢銷的盛況,是台灣出版史上的空前紀錄,四十年後才被《哈利波特》的中譯本打破。」,緊接著一個月後《徵信新聞報》以徐白一人掛名譯者,也出版了單行本,也賣得非常好,「《冰點》爭奪戰」雙方都達到了廣告目的,也獲得龐大賣書收益,也打響了兩報的知名度。
連載結束後,我收到好幾萬塊的稿費,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字,是有點承受不起的那種感覺。《聯合報》不只給我連載翻譯稿費,還每年付給我印行單行本的版稅,一直到老董事長王惕吾先生不在了,他女兒王效蘭接任發行人後,還持續拿到版稅。還有香港、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法國、大陸印行中文版,都使用我的翻譯版本,也都付給我版稅。最後起身離開前,她還是非常輕聲地笑說: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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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7《中華日報》副刊,「書寫者,看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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