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9日 星期二

魯迅譯 《小約翰》動植物譯名小記

His best known written work, "De Kleine Johannes" ("Little Johannes"), which first appeared in the premiere issue of De Nieuwe Gids, was a fantastical adventure of an everyman who grows up to face the harsh realities of the world around him and the emptiness of hopes for a better afterlife, but ultimately finding meaning in serving the good of those around him. This ethic is memorialized in the line "Waar de mensheid is, en haar weedom, daar is mijn weg." ("Where mankind is, and her woe, there is my path.")

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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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一月北京未名社出版的《小約翰》
《小約翰》〔1〕引言〔2〕

動植物的名字也使我感到不少的困難。我的身邊只有一本《新獨和辭書》〔18〕,從中查出日本名,再從一本《辭林》〔19〕里去查中國字。然而查不出的還有二十餘,這些的譯成,我要感謝周建人〔20〕君在上海給我查考較詳的辭典。但是,我們和自然一向太疏遠了,即使查出了見于書上的名,也不知道實物是怎樣。菊呀松呀,我們是明白的,紫花地丁便有些模胡,蓮馨花(primel)則連譯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形色,雖然已經依著字典寫下來。有許多是生息在荷蘭沙地上的東西,難怪我們不熟悉,但是,例如虫類中的鼠婦(Kellerassel)和馬陸(Lauferkalfer),我記得在我的故鄉是只要翻開一塊濕地上的斷磚或碎石來就會遇見的。我們稱后一种為“臭婆娘”,因為它渾身發著惡臭;前一种我未曾听到有人叫過它,似乎在我鄉的民間還沒有給它定出名字;廣州卻有:“地豬”。


動植物譯名小記〔1〕


  關于動植物的譯名,我已經隨文解釋過几個了,意有未盡,再寫一點。
  我現在頗記得我那剩在北京的几本陳舊的關于動植物的書籍。當此“討赤”〔2〕之秋,不知道它們無恙否?該還不至于犯禁罷?然而雖在“革命策源地”〔3〕的廣州,我也還不敢妄想從容;為從速完結一件心愿起見,就取些巧,寫信去問在上海的周建人君去。我們的函件往返是七回,還好,信封上背著各种什么什么檢查訖的印記,平安地遞到了,不過慢一點。
  但這函商的結果也并不好。因為他可查的德文書也只有Her^twig〔4〕的動物學和Strassburger〔5〕的植物學,自此查得學名,然后再查中國名。他又引用了几回中國唯一的《植物學大辭典》〔6〕。
  但那大辭典上的名目,雖然都是中國字,有許多其實乃是日本名。日本的書上确也常用中國的舊名,而大多數還是他們的話,無非寫成了漢字。倘若照樣搬來,結果即等于沒有。我以為是不大妥當的。
  只是中國的舊名也太難。有許多字我就不認識,連字音也讀不清;要知道它的形狀,去查書,又往往不得要領。經學家對于《毛詩》〔7〕上的鳥獸草木虫魚,小學家對于《爾雅》〔8〕上的釋草釋木之類,醫學家對于《本草》〔9〕上的許多動植,一向就終于注釋不明白,雖然大家也七手八腳寫下了許多書。我想,將來如果有專心的生物學家,單是對于名目,除采取可用的舊名之外,還須博訪各處的俗名,擇其較通行而合用者,定為正名,不足,又益以新制,則別的且不說,單是譯書就便當得遠了。
  以下,我將要說的照著本書的章次,來零碎說几樣。
  第一章開頭不久的一种植物Kerbel就無法可想。這是屬于傘形科的,學名Anthriscus。但查不出中國的譯名,我又不解其義,只好譯音:凱白勒〔10〕。幸而它只出來了一回,就不見了。日本叫做□□□。
  第二章也有几种:——
  Buche是歐洲极普通的樹木,葉卵圓形而薄,下面有毛,樹皮褐色,木材可作种种之用,果實可食。日本叫作模(Buna),他們又考定中國稱為山毛櫸。《本草別錄》〔11〕云:“櫸樹,山中處處有之,皮似檀槐,葉如櫟槲。”很近似。而《植物學大辭典》又稱。鞍者,柏也,今不据用。
  約翰看見一個藍色的水蜻蜓(Libelle)時,想道:“這是一個蛾儿罷。”蛾儿原文是Feuerschmetterling,意云火胡蝶。
  中國名無可查考,但恐非胡蝶;我初疑是紅蜻蜓,而上文明明云藍色,則又不然。現在姑且譯作蛾儿,以待識者指教。
  旋花(Winde)一名鼓子花,中國也到處都有的。自生原野上,葉作戟形或箭鏃形,花如牽牛花,色淡紅或白,午前開,午后萎,所以日本謂之晝顏。
  旋儿手里總愛拿一朵花。他先前拿過燕子花(Iris);在第三章上,卻換了Maiglolckchen(五月鐘儿)了,也就是Maiblume(五月花)。中國近來有兩個譯名:君影草,鈴蘭。
  都是日本名。現用后一名,因為比較地可解。
  第四章里有三种禽鳥,都是屬于燕雀類的:——
  一,pirol。日本人說中國叫“剖葦”,他們叫“葦切”。形似鶯,腹白,尾長,夏天居葦叢中,善鳴噪。我現在譯作鷦鷯,不知對否。
  二,Meise。身子很小,嘴小而尖,善鳴。頭和翅子是黑的,兩頰卻白,所以中國稱為白頰鳥。我幼小居故鄉時,听得農人叫它“張飛鳥”。
  三,Amsel。背蒼灰色,胸腹灰青,有黑斑;性机敏,善于飛翔。日本的《辭林》以為即中國的白頭鳥。
  第五章上還有兩個燕雀類的鳥名:Rohrdrossel und Drossel。無從考查,只得姑且直譯為葦雀和嗌雀。但小說用字,沒有科學上那么縝密,也許兩者還是同一的東西。
  熱心于交談的兩种毒菌,黑而胖的鬼菌(Teufelsschwa-mm)和細長而紅,且有斑點的捕蠅菌(Fliegenschwamm),都是直譯,只是“捕”字是添上去的。捕蠅菌引以自比的鳥莓(Vogelbeere),也是直譯,但我們因為莓字,還可以推見這果實是紅質白點,好像桑葚一般的東西。《植物學大辭典》稱為七度灶,是日本名Nanakamado的直譯,而添了一個“度”字。
  將种子從孔中噴出,自以為大幸福的小菌,我記得中國叫作酸漿菌,因為它的形狀,頗像酸漿草的果實。但忘了來源,不敢用了;索性直譯德語的Erdstern,謂之地星。《植物學大辭典》稱為土星菌,我想,大約是譯英語的Earthstar的,但這Earth我以為也不如譯作“地”,免得和天空中的土星相混。
  第六章的霍布草(Hopfen)是譯音的,根据了《化學衛生論》〔12〕。
  紅膆鳥(Rotkehlchen)是譯意的。這鳥也屬于燕雀類,嘴闊而尖,腹白,頭和背赤褐色,鳴聲可愛。中國叫作知更雀。
  第七章的翠菊是Aster;莘尼亞是Zinnia的音譯,日本稱為百日草。
  第八章開首的春天的先驅是松雪草(Schneeglolckchen),德國叫它雪鐘儿。接著開花的是紫花地丁(Veilchen),其實并不一定是紫色的,也有人譯作堇草。最后才開蓮馨花(Pri-mel od.Schlusselblume),日本叫櫻草,《辭林》云:“屬櫻草科,自生山野間。葉作卵狀心形。花莖長,頂生傘狀的花序。花紅紫色,或白色;狀似櫻花,故有此名。”
  這回在窗外常春藤上吵鬧的白頭翁鳥,是Star的翻譯,不是第四章所說的白頭鳥了。但也屬于燕雀類,形似鳩而小,全体灰黑色,頂白;栖息野外,造巢樹上,成群飛鳴,一名白頭發。
  約翰講的池中的動物,也是我們所要詳細知道的。但水甲虫是Wasserkalfer的直譯,不知其詳。水蜘蛛(Wasserlalufer)其實也并非蜘蛛,不過形狀相像,長只五六分,全身淡黑色而有光澤,往往群集水面。《辭林》云:中國名水黽〔13〕。因為過于古雅,所以不用。鯢魚(Salamander)是兩栖類的動物,狀似蜥蜴,灰黑色,居池水或溪水中,中國有些地方簡直以供食用。刺魚原譯作Stichling,我想這是不對的,因為它是生在深海的底里的魚。Stachelfisch才是淡水中的小魚,背部及腹部有硬刺,長約一尺,在水底的水草的莖葉或須根間作窠,產卵于內。日本稱前一种為硬鰭魚,俗名絲魚;后一种為棘鰭魚。
  Massliebchen〔14〕不知中國何名,姑且用日本名,曰雛菊。
  小約翰自從失掉了旋儿,其次榮儿之后,和花卉虫鳥們也疏遠了。但在第九章上還記著他遇見兩种高傲的黃色的夏花:Nachtkerze und Kolnigskerze,直譯起來,是夜燭和王燭,學名Oenother biennis et Verbascum thapsus.兩种都是歐洲的植物,中國沒有名目的。前一种近來輸入得頗多;許多譯籍上都沿用日本名:月見草,月見者,玩月也,因為它是傍晚開的。但北京的花儿匠卻曾另立了一個名字,就是月下香;我曾經采用在《桃色的云》里,現在還仍舊。后一种不知道底細,只得直譯德國名。
  第十一章是凄慘的游覽墳墓的場面,當然不會再看見有趣的生物了。穿鑿念動黑暗的咒文,招來的虫們,約翰所認識的有五种。蚯蚓和蜈蚣,我想,我們也誰都認識它,和約翰有同等程度的。鼠婦和馬陸較為生疏,但我已在引言里說過了。獨有給他們打燈籠的Ohrwurm,我的《新獨和辭書》上注道:蠼□。雖然明明譯成了方塊字,而且确是中國名,其實還是和Ohrwurm一樣地不能懂,因為我終于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東西。放出“學者”的本領來查古書,有的,《玉篇》〔15〕云:“蛷□,虫名;亦名蠼□。”還有《博雅》〔16〕云:“蛷□,蟹蛷也。”也不得要領。我也只好私淑號碼博士,看見中國式的號碼便算滿足了。還有一個最末的手段,是譯一段日本的《辭林》來說明它的形狀:“屬于直翅類中蠼□科的昆虫。
  体長一寸許;全身黑褐色而有黃色的腳。無翅;有触角二十節。尾端有歧,以挾小虫之類。”
  第十四章以Sandaluglein為沙眸子,是直譯的,本文就說明著是一种小蝴蝶。
  還有一個munze,我的《新獨和辭書》上除了貨幣之外,沒有別的解釋。喬峰來信云:“查德文分類學上均無此名。后在一种德文字典上查得munze可作minze解一語,而minze則薄荷也。我想,大概不錯的。”這樣,就譯為薄荷。
  一九二七年六月十四日寫訖。魯迅。

         ※        ※         ※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八年一月北京未名社出版的《小約翰》。
  〔2〕 “討赤” 原是北洋軍閥常用的一個政治口號,他們往往把一切共產主義的、革命的、稍帶進步色彩的、以至為他們所敵視的各种事物統稱之為“赤化”,而把他們對此采取的戰爭行動和鎮壓措施稱為“討赤”。魯迅作本篇時正是奉系軍閥盤踞北京,以“討赤”為名大搞白色恐怖的時候。
  〔3〕 “革命策源地” 廣東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最早的革命根据地,所以當時曾被稱為“革命的策源地”。魯迅作本篇已在一九一七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所以說“不敢妄想從容”。
  〔4〕 Hertwig 赫爾特維希(R.von Hertwig,1850—1937),德國動物學家。
  〔5〕 Strassburger 施特拉斯布格(E.Strassburger,1844—1912),德國植物學家。
  〔6〕 《植物學大辭典》 杜亞泉等編輯,一九一八年二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
  〔7〕 經學家 研究儒家經籍的學者。《毛詩》,即《詩經》。《詩經》的古文學派,相傳為西漢初年毛亨、毛萇所傳,故稱《毛詩》。三國吳陸璣著有《毛詩草木鳥獸虫魚疏》,是一部注解《毛詩》中的動植物的專書。
  〔8〕 小學家 研究語言文字的學者;漢代稱文字學為小學。《爾雅》,中國最早解釋詞義的專書,作者不詳,全書共十九篇,前三篇為一般詞語,其下各篇則為各种名物的解釋。
  〔9〕 《本草》 記載中醫藥物的專書,統稱《本草》,如《神農本草經》、《本草綱目》;藥物包括金石及動植物等。
  〔10〕 凱白勒 荷蘭語作Nachtegalskruid,意云“夜鶯草”。An^thriscus,峨參屬。
  〔11〕 《本草別錄》 又名《名醫別錄》,南朝梁陶弘景著,原書已佚,其內容曾錄入《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簡稱《證類本草》)一書。魯迅的引文見該書卷十四。
  〔12〕 《化學衛生論》 一部關于營養學的書,英國真司騰著,羅以斯增訂,傅蘭雅譯,計四卷三十三章,一八七九年上海廣學會出版。霍布,通譯忽布,見該書第十六章《論忽布花等醉性之質》。
  〔13〕 水黽 亦名水馬,栖息于池沼的小虫。
  〔14〕 Massliebchen 學名Bellis perennis,《植物學大辭典》的譯名是延命菊,《英拉漢植物名稱》則譯為雛菊。
  〔15〕 《玉篇》 南朝梁顧野王編撰,唐孫強增加,宋陳彭年等重修,体例仿《說文解字》的古代字書之一,計三十卷。
  〔16〕 《博雅》 三國魏張揖編撰,研究古代詞匯和注釋的詞書,篇目次序据《爾雅》,共十卷,原題《廣雅》,因避隋煬帝諱改名《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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