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日本作家
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老一輩翻譯巨匠也好,新一代優秀翻譯家也好,大都是英、法、俄和西歐語種,好象缺乏日譯巨匠。就算是魯迅那等文豪,從日語譯出的《死魂靈》也慘不忍睹。
我想,日語文學譯者也許有輕敵之嫌,以為日文跟中文比較相近,只要日文夠好就勝任文學翻譯,殊不知近親通婚最易出畸形。以翻譯而言,就是更易有望文生義、想當然耳、近義同義難辨等問題。尤其日語的敬語和含義微妙的感嘆詞,很難以無縫對接的中文表現,往往讓譯文變成缺胳膊少腿或繁瑣累贅的日式中文,怪里怪氣。
當然,還是有非常優秀的日語譯家的。回想起來,日本作家中我偏愛井上靖,便跟翻譯家有關。
八十年代初大陸開放初期,一些大型文學期刊往往開有外國文學專欄。我就是在《漓江》期刊上讀到了井上靖《獵槍》的。那真是一篇交揉了中日文精華的譯作(可惜我忘了那位譯者大名),將日本人婉轉內斂的心理活動和語言特色準確地以流暢中文轉達,且將井上靖作品獨特風格:明快的節奏、優雅的文字、憂而不傷的語感等,表現得無微不至。那時我正在學日語,還去找了原著來對照學習。後來甚至試譯了井上靖一個短篇<驟雨>,竟然發表了。就更喜歡井上靖了。
夏目漱石反而是我後來才喜歡上的。大概因為讀他的第一篇作品《從此以後》,譯本便是那種怪怪的日式中文。後來讀了《我是貓》,對夏目漱石的印象便大為改觀。起初好象讀的是曹曼的譯本,開頭是:「我是貓。還沒有名字。」就覺得非常親切接地。其實這也正是夏目漱石敘事語言的特徵,平易近人又詼諧大氣,所以才被譽為國民作家。
我後來又讀了《我是貓》的另一版本,文字就比較生硬拘謹。開頭是:「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那位譯者顯然下了很大功夫,要把原文所用的日語謙稱「我」準確轉換成中文;奈何中文裏難找到可以與之準確匹配的單數第一人稱,只好用了「咱家」,一開頭就給人一種異味。其實夏目漱石這部小說的風格很是明朗沖淡,最初以連載的形式發表在雜誌上,引起熱烈反響,才結集成書。
想起來,我對谷崎潤一郎的認識由反感到驚艷,大抵也跟譯者有關。我讀的第一部谷崎潤一郎作品是他散文集《陰翳禮贊》。大概受到之前中國評論者對他「畸戀」、「虐戀」、「色情」評介的影響吧,先就有抵觸情緒。而我所讀的那一中譯本,文字又有點怪怪的,突顯了谷崎潤一郎的清冷與陰鬱,就草草翻閱一下而已。
及至後來讀到竺家榮所譯《細雪》,也許因為之前讀了她譯的渡邊淳一《失樂園》吧,喜歡她自然流暢的譯筆,一讀,果然跟《細雪》行雲流水般的敘事很是般配,遂一口氣讀完。這才見識到谷崎潤一郎最大師的層面。從頭到尾都不過是那一家四姐妹的談婚論嫁瑣事:一次又一次的相親、相親前的準備、相親中的細節、男方女方的衣着舉止、以及各人微妙的心理活動,比奧斯汀更瑣碎,卻缺乏奧斯汀的幽默。
不過谷崎潤一郎有其獨到之處,他文字和敘事甚是精緻、細膩、雍容,出手的便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很優雅,很經看。看似沒有懸念,其實懸念絲絲點點地埋伏在家長里短的絮叨中,讓讀者難以釋卷。
其實,世人對兒女情長的期待跟他們對色情暴力的關注,是一樣強烈的,只看作家的功力如何。谷崎潤一郎有一種如詩如畫的講故事才能,「尋尋覓覓」地、「過盡千帆皆不是」地、「似花還似非花」地把那鄰家男女的眉間心上事娓娓道來,竟牢牢抓住了萬千讀者的心。
我漏夜一口氣把這本書讀完,先追情節。第二天,又讀一遍,好仔細琢磨他那深藏不露的文字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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