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日 星期四

優雅的外野手——談楊牧譯著陳育虹

奇怪,楊牧討論翻譯的書(香港)不知編到哪邊?


陳育虹/優雅的外野手——談楊牧譯著
彙集詩人學者楊牧一生創作的三十冊《楊牧全集》,已經由洪範編妥即將出版。除了詩、散文、文論,及別卷(序跋/書信)外,楊牧的譯著也重新改製成四冊,內中包括《葉慈詩選》、《暴風雨》、《英詩漢譯集》、《甲溫與綠騎俠傳奇》、《新生》、《西班牙浪人吟》與《庫爾提烏思論歐洲與歐洲文學》。
【譯著Ⅰ《葉慈詩選》】是愛爾蘭一代詩人,自言「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者」葉慈,最具代表性的七十六首詩。
早在1977年洪範版《葉珊散文集》自序裡,楊牧就談過浪漫主義的四層意義,謂之:捕捉中世紀情調的精神,擁抱質樸文明的精神,八方求索的抒情精神,及挑戰威權的精神。這些意義,楊牧說,在浪漫主義幾位詩人筆下,當然可個別辨認一二,但總其成者,楊牧確定,是晚於華茲華斯一世紀的葉慈。比之浪漫主義早期的華茲華斯、柯律治,與早逝的拜倫、雪萊、濟慈等,楊牧以為葉慈「於中年後擴充深入,提升其浪漫精神,進入神人關係的探討,並且評判現實社會的是非……綜合把握了他們的精神,得以成大家」。
楊牧對葉慈的詩情有獨鍾,對葉慈的生命抉擇也有極大的同情。在《葉慈詩選》七千多字的導言中,楊牧娓娓陳述愛爾蘭民族數世紀以來遭逢的天災人禍、內憂外患,藉此襯托出葉慈的成長背景與國族理念的根源。這情感上的認同,當然也反映在楊牧的詩裡。
葉慈有一首〈航向拜占庭〉寫對古典文明與永恆性靈的神往,另有一首〈復活節,1916〉在悼念愛爾蘭獨立運動義士的同時,也質疑政治的虛妄。楊牧1971年〈航向愛爾蘭〉,曾引〈復活節,1916〉中的複沓句「一可怖之美就此誕生」為銘;1990再寫〈復活節次日〉「我強烈想念他和他的無神論」。1975楊牧借葉慈〈在學童當中〉詩題,再截其詩末四句「……我們怎樣能自舞辨識舞者?」為銘,寫下「如同那白髮的愛爾蘭人/在學童當中……」1978那首〈花蓮〉「我沒有喚醒你/我讓你睡,安靜睡/睡……」若有葉慈〈催眠曲〉「我愛,願你的睡安穩香甜……」的餘韻。而新禧年初發表的〈近端午讀Eisenstein〉裡寫屈原對準「漩渦縱身躍下,死矣」,也彷彿再現葉慈〈麗妲與天鵝〉裡的「And Agamemnon dead」──楊牧譯為「而阿加梅儂死矣」。
詩人的翻譯,是他文字創作的延伸。楊牧閱讀、翻譯葉慈,再以多首詩向葉慈致意,這中間是詩人與詩人的默契。
楊牧求學時開始研讀葉慈,1997年出版《葉慈詩選》時,已完成個人第十一本詩集《時光命題》;面對譯作,他態度之嚴謹可見。楊牧重要弟子曾珍珍曾說,楊牧是創作、翻譯、治學三足鼎立的詩人學者。在〈譯者楊牧〉一文中,她寫:「楊牧對翻譯作品的歷史脈絡、譯文的修辭策略、譯詩音樂性的再現與轉化都仔細研究、斟酌再三。」這個論點,在【譯著Ⅱ】莎士比亞《暴風雨》中,再次得到印證。
英國詩人劇作家莎士比亞一生創作喜劇十三本,悲劇、歷史劇各十本,傳奇劇五本,外加兩首長詩及一百五十四首商籟體抒情詩。一般認為《暴風雨》是他的封筆之作。
說莎士比亞是全世界最廣為人知的文學家,應不為過。在【譯著Ⅱ《暴風雨》】四十二頁的譯者導言中,楊牧由伊莉莎白王朝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變遷始末談起,詳述這位非學院出身的詩人劇作家從十六歲立志創作,二十三歲移居倫敦當劇場臨演,二十五歲寫出第一部劇作《亨利六世》,以至往後二十五年全心從事專業的過程。楊牧介紹莎士比亞同時代的文人文風,分析《暴風雨》的創作、演出、版本細節,解說「傳奇劇」的定位,三一律的規範。他觀察到莎士比亞如何因勢利導,在國家強盛、人文潛力活潑的大時代,憑著強大的創作能量,寫出一齣齣融合無韻體詩、散文與戲劇動作,兼具古典精神和現代意識,雅俗共賞且影響後世深遠的新體式劇作。
〈譯者楊牧〉文中曾珍珍所提,關於楊牧譯文的修辭策略或譯詩的音樂性轉化,在《暴風雨》中也處處可見。以第五幕第一景,愛立耳精靈在得知將重獲自由時所唱的歌為例:
蜜蜂吸蜜的地方,我吸蜜:
野櫻花,我躺在它鈴鐺裡。
那邊我屈身睡著聽貓頭鷹啼,
蝙蝠背上我附著牠飛,一起
快樂啊,追尋夏天的蹤跡。
快樂啊,快樂啊,在那裡住下,
低於鮮花垂垂從樹枝上懸掛。
翻譯而能如此貼近原作的節拍、音韻、氛圍,不是最細膩、拿捏最準確的譯者,是做不到的。
但又為什麼在諸多劇作中,獨鍾《暴風雨》?
楊牧說,莎士比亞「以戲劇的結構追求詩,而他的戲劇更是通過詩的結構建立起來」。《暴風雨》交織現實與幻想,有詩的、戲劇的美,也有藝術的真。一個敘述王室兄弟鬩牆政爭,可能陷溺於傳統表現的宮廷劇,因劇作家穿梭虛實的無限想像,不只交代了錯綜複雜的人物,反映了大航海時代具殖民色彩的歷險故事,也觸及原始文明與外來文化相互衝擊的議題。劇中的政治暗算、放逐、船難、禁錮、無人島、愛立耳精靈、國王的魔法、密蘭達的美善、卡力班的原始本性、星象、海洋、夢……一切如夢;最終,一切得到妥協:愛立耳精靈恢復了自由,被奴役的卡力班和無人島恢復了平靜,而頗羅斯倍羅國王雖失去珍貴的魔法,卻從愛女密蘭達眼中重新看到世界的美善。一切圓滿。
「戲劇情節到此若無所續,只剩下恩怨情仇的妥協,眾神注目下,人性長期追求的大和解。」
「此即是詩的境界。」楊牧說。這是莎士比亞,也是楊牧,終究追求的境界。我想。
《暴風雨》後,楊牧帶給讀者的是【譯著Ⅲ《英詩漢譯集》】。這是他鑽研英國文學半世紀,精心選譯的英詩史上最舉足輕重的一批作品,包括:古英詩《貝爾武甫》、中古英詩《甲溫爵士與綠騎俠》的精華段子,及喬叟、米爾頓、史賓塞、布雷克、華茲華斯、濟慈、霍普金斯、迪藍.湯瑪士等二十九位大詩人的作品。
這次,他的譯者引言有一萬兩千字。文中他談初民詩歌的創作由來:靈感、夢、記憶、禮讚;談詩歌體式如何由押頭韻、無韻腳、行數長短自由的古體詩,演變成格式固定的八音節雙行體、十音節雙行體、或抑揚格商籟韻體、無韻體,甚至還指出敘事詩《貝爾武甫》裡與荷馬《特洛記》的相似情節。
英國文學抒情傳統中兩種最耀眼的體式,商籟體與謳歌體,楊牧也著墨甚多。他分析源自義大利的商籟體如何從但丁、佩脫拉克用以抒發個人情愛的十四行情詩,歷經史賓塞、莎士比亞修改格式,到鄧昂、米爾頓、雪萊、霍普金斯等將主題擴大,以之表達社會關懷、人生體悟、或與大自然的互動。由此,「十四行詩體理想與境界大開……前後貫穿浪漫時代,見證一詩體無限的潛能及感染。」他也詳述那承傳自古希臘、羅馬的謳歌體,如何從18世紀啟蒙年代大詩人頗普開始,擺脫莊嚴冗長的舊貌,改而謳歌孤寂、寵貓,而有後來浪漫主義雪萊〈西風歌〉或濟慈〈希臘古瓶頌〉、〈給憂鬱〉等探觸到詩本質的眾多好詩,謳歌體也成為英國本土詩歌重要的一環。楊牧點明,英詩之豐富可觀,是因為「歷代才智之士對本土文化之守護,並不致產生排斥或拒絕外來影響之心……擇其上乘的主題和技巧,鎔式之,會通之,創造新文學」。
引言中楊牧談到翻譯。英國文學史上第一首詩,約成於公元680年,據傳出自英國東北部惠特比經院豢人芥蒙(Caedmon)的口頌,原以拉丁文記載。9世紀下半葉,阿歐弗列大帝按照當時盎格魯.撒克遜語音將之譯出,是為古英文。阿歐弗列大帝在翻譯時曾感歎:「無論多麼優良的翻譯,都不可能不於語言轉化之間,導致原文之美,與尊嚴,為之流失之虞。」若干世紀後,古英文佚失了,後人輾轉再將它由拉丁文重譯成中古英文……想當然,又經若干世紀,為了便利閱讀,有人再將它重譯成現代人熟悉的英文。文學的翻譯與重譯工作就這樣燈傳而下。我常想,若非有翻譯,文學這門以文字為媒介的藝術,怕不能有今天的局面──世間很多優美的文學作品,或許不至失傳,但一定不易廣傳。
《英詩漢譯集》書跋中楊牧表示,選詩取捨「難免主觀,代表了譯者的品味,經驗,和不可避免的評騭」,那麼,要了解楊牧詩,我們或許不能錯過他的譯著?
楊牧以四百頁《英詩漢譯集》梳理他的英詩研究心得,橫述縱論如數家珍,邀我們隨他走一遍英詩重鎮。然後呢?
然後,他往回走,進入中古世紀……
【譯著Ⅳ】裡有四部作品,篇幅最長的是《甲溫與綠騎俠傳奇》。這是一篇約完成於14世紀末的傳奇詩,作者佚名,共二千五百三十行。整首詩分四折,一百零一小節,敘述亞瑟王麾下圓桌武士甲溫翻山越嶺,孤身奔赴一位神祕綠衣騎士的死亡之約。這部傳奇長詩融合了英格蘭、威爾斯、愛爾蘭的稗說野史,在情節開展中彰顯當時的宗教戒律與道德規範,闡揚中世紀騎士重然諾,惜名譽,守綱紀,忠誠大度勇於承擔的英雄氣概。
對應帶著「英格蘭內陸西北方言的表情和聲調」,韻文、散文交錯運用的中古英文原作,楊牧的譯作也用亦文亦白,類似中國古典豪俠傳奇,比如《虯髯客傳》或《水滸傳》的語法。但落筆自在如楊牧,怎可能囿於一法?他除了不時遣用「不知其郵」等典出《詩經》、《易經》、《史記》的詞彙,也配合語境轉換,用些「拖棚」、「龜縮」等讓人會心的俚俗字眼。
楊牧說,這首以古詩風格為基礎的傳奇主題中規中矩,體裁嚴整冷肅,敘事完整,修辭縝密,想像豐富,「守著它末代史詩的典型規畫,發展,借助民俗歌謠的聲籟和結構……在文藝復興的浪潮全面湧入英國前夕,為時代見證了中世紀傳奇文學的美學和它負載的哲學教誨。」這該是楊牧傾力翻譯這首長詩的原因吧。
《甲溫與綠騎俠傳奇》之外,【譯著Ⅳ】同時編入義大利詩人但丁的《新生》,西班牙詩人洛爾伽的《西班牙浪人吟》,及德國學者庫爾提烏思的一篇文論〈庫爾提烏思論歐洲與歐洲文學〉。
《新生》是但丁初試啼聲之作,獻給他永遠的繆思貝德麗采。全書由十八則韻文、散文織錯而成,文字華麗飽滿,格式收放自如,襯托著詩人豐沛真摯的情感。1294年出版後但丁一夕成名。
楊牧是詩人、翻譯家,也是一生治學不怠的學者。他博覽強記,攻讀博士時除鑽研本科,為了廣泛閱讀,更勤修希臘文、拉丁文、德文、法文;翻譯但丁《新生》應該在那時已經開始。又為什麼選譯《新生》?因為但丁是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文學先驅,義大利語文奠基者,被尊為歐洲最偉大的詩人。讀西洋文學不能不知但丁。但丁家喻戶曉的三部《神曲》是曠世巨作,而《新生》正是這部巨作的前奏。楊牧藏書何止萬卷,厚厚一冊《神曲》卻一直在他座椅邊伸手可及的書架上,但丁對他的意義不言而喻。
洛爾伽《西班牙浪人吟》是楊牧第一本譯作,1966年完成時他正負笈愛荷華大學。楊牧對洛爾伽的詩應該早有接觸。遠在1958年楊牧十八歲時就寫過一首〈浪人和他的懷念〉。對時年三十八歲,在西班牙內戰初期即遭法西斯叛軍謀殺的詩人,楊牧一向關注極深。1976洛爾伽去世四十週年,楊牧曾寫〈民謠〉、〈西班牙.1936〉及四首〈禁忌的遊戲〉。甚至在1987年的〈喇嘛轉世〉裡,我們彷彿仍能從「來吧來吧,來到安答路西亞/找我找我在遙遠的格拉拿達」句中,聽到杳杳召喚。
少時沉浸浪漫主義的詩人,1972年將筆名從「葉珊」改為「楊牧」,筆鋒起落愈加有意識地探索歷史,表達他的社會關懷,他對家國的想法,對弱勢的同情與對不公義的詰問。歷經生命與閱讀的擴展、印證,他在文學路上的立足點已更為明確。
為【譯著Ⅳ】收尾的是一篇萬言論文,〈庫爾提烏思論歐洲與歐洲文學〉,譯自德國文學學者庫爾提烏思(E. R. Curtius,1886-1956)1948年所撰《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第一章。
從語言學家、拉丁語文學評論者的視角,庫爾提烏思談歷史與文化的關係,談文化與文化間的血緣,個別文化的獨立性,文化興衰的可能原因等議題。他全觀歐洲,認為從地理、歷史、文化各層面研究,歐洲基本上是一個整體,經脈相通,有關歐洲的探討不該碎片化。他也由歷史、文化延伸談到文學,認為文化如要興盛,最有效的方式是創造出《神曲》或《浮士德》這類偉大的藝術象徵。「創造神話,傳奇和詩的想像力乃是人類最根本的大用……詩是繁複的歐洲文學裡最遠的地平線,也是歐洲文學的實質本體。」我們絕不可能擁有文藝復興時期的一幅畫,庫爾提烏思覺得,但絕對可以擁有但丁的每一首詩;「文學保有美術所無的自由……可以把過去轉變為現在。」他如此篤定文學是更恆久的藝術。
翻譯的第一步,是精讀。不難想見楊牧曾如何埋首燈下,為正確掌握庫爾提烏思的論述勤學德文;讀通了,心有戚戚,將它一字一句譯出,嘉惠不懂德文的我們。
而我們只能說:謝謝老師。
文學家的著作是個人情感、思維、稟賦、學養與生命歷練的總和。楊牧左右手交替寫詩,寫散文,寫文論、序跋、書信,以及,翻譯!在《葉珊散文集》自序裡,他說年輕時嘗自覺是嚼青草的右外野手。事實是,在詩文的創作上,當今華文文壇他是最頂尖的投手、打擊手,無出其右。至於翻譯,我不禁想像,如果他是外野手,他擁有的,是怎樣一片無垠的外野,允許夢想奔馳;而他,又是怎樣一個非凡的外野手,優雅地接住每一個遠天揮來的高飛球,由年輕以至年老。完勝。
華文世界還會再有一個這樣的外野手嗎?
photo:楊牧的書房擁有不同用途的三張書桌,一張寫詩、一張寫評論和翻譯、另一張則用來寫散文和其他。(目宿媒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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