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日 星期六

受獎文 (梁永安: 2013年譯藝獎 (ii))




受獎文 (梁永安: 2013年譯藝獎 (ii))



我與鍾漢清先生的淵源

我與先生是在一個討論翻譯的網站認識。他喜歡拋問題給大家思考,頭一次拋的問題是這一道:《以撒.柏林傳》有一處提到assassin Aassassin B〔刺客甲、刺客乙〕,但上下文卻完全與暗殺行刺無關,讓人費解。沒有網友回應這問題,他也未再提起,過了好一陣子,他在另一篇貼文中看似不經意地引用了莎士比亞一番話,其中正好有assassin Aassassin B之語,指的明顯是「路人甲、路人乙」。我本未注意,過了好一會兒才赫然悟到他是暗中「揭曉答案」,便在網站上笑稱他的「猜謎遊戲」耐性十足。看見有人明白他的苦心,先生也是大為高興。這是我們過從的開始。先生學的是工業管理(曾在多家外商大公司擔任管理訓練工作),但對人文、藝術、社科無不感興趣,平素泛觀博覽,買書如吃飯,家中藏書無數,又喜歡找朋友雅集,談文論藝,還曾翻譯管理學大師戴明(William Edwards Deming)十餘本著作(從洽版權到銷售一手包辦)。他對我禮遇有加,常在其博誌上為文推介拙譯,有時又會認購拙譯一批,分送親朋或召開讀書會,堪稱今之patron。我與先生對翻譯有許多共通看法,故甚為投契(一個例子是我倆都認為從英譯本迤譯的二手譯本未必會輸於從原文直譯)。先生嘗稱我是個prepared man,足見知我甚深(我以前不知道有這個詞兒,聽到後卻覺得十分貼切,至少比learned man精確十倍)。先生頒我這個獎(和獎金),我知道是因為曉得我窮,找個名目予以支持。我受之惶恐,卻之不恭,只好當成是暫借用,日後定當歸還。

我與張華兄的淵源

    早在親身認識張兄以前便拜讀過他的大文〈《英漢大詞典》的商榷〉(載於《翻譯學研究集刊》第四輯),驚為天人(評論詞條缺失需要硬橋硬馬工夫,非有深厚蘊積不為功)。若干年後,張兄以本名現身上述提過的翻譯討論網站,一上場也是談《英漢大詞典》(陸谷孫主編)。我起初聯想不起來,但隨即納悶怎麼又有一個人對《英漢》如此熟悉,心血來潮,把〈商榷〉翻出來看,發現作者果然也叫張華。我在網站上點破他的「身分」,後來便通信起來。嗣後,鍾先生弄了個叫Simon University的網站(他也是管理學大師Herbert A. Simon的大粉絲),繼續不時拋些翻譯問題考大家。我和張兄同是常客(另兩位最常參與討論的是學貫中西的鄭小姐和法文了得的繆小姐),時相切磋,不亦樂夫。張兄就像鍾先生一樣,專業不在文科(是位大工程師),卻對文字、詞書與翻譯興趣盎然,孜孜鑽研,又不時抽空下海翻譯,小試牛刀(以文章為主,書本類有兩本)。張兄功底深厚,見解常發人所未發,讓我有茅塞頓開之感。茲舉兩個印象深刻的例子:

an ill-favoured smile讓人不舒服的笑容
我一直覺得英文作者喜歡用「上義詞」(這是邏輯或語意學用語)an ill-favoured smile就是其中之一。
「讓人不舒服的笑容」的下義詞可能有:邪笑、奸笑、陰測測地笑、不懷好意地笑、不討人喜歡的笑、皮笑肉不笑(淫笑)等。

照我所知,opalescent指的是類似毛玻璃的半透明,而不是色彩,「蛋白石」指的也是半透明,和一般寶石的清澈見底不同。所以文中的The air is opalescent 大致是中文的迷濛。
我曾為文討論過,趙元任把兔眼的pink譯為「淡紅」、後來的譯者都譯為「粉紅」,其間即有透明度與色彩的分別。

我與翻譯的淵源

    我與翻譯發生淵源的時間極早,大二便選修過外文系的翻譯課,但真正較多從事翻譯,是始自唸研究所初期。當時除受老師朋友委託翻譯些單篇文章,還為了賺外快幫一部《百科全書》翻譯過部分條目,頗得編輯好評,第一次知道自己這方面也許有些許長才。(一件軼事:我妹妹因為做不來「史學方法論」的期末作業〔翻譯一篇文章〕,找我當槍手。我為了不露痕跡,只敢使出六成功力。)
    然後,經過許多年後,翻譯成了我的專職(原因已在別處談過,此處不贅言)。算一算,專職至今已大約十、七八個年頭,過程中苦樂參半。「苦」是因為每天要面對文本壓力和交稿壓力,「樂」則是因為這工作會長人見識,讓我對一些本來一無所知的事有了一知半解,對本來一知半解的事有了二知三解。
這裡不是適合談翻譯心得的地方(脫離具體文本和具體句子談翻譯大概也會流為空泛),但從前一位同班同學帶我去拜見一位任職國關中心的老師(一位馬克斯專家),他說了大意如此的一番話:「讀馬克斯的時候,只有弄懂句子中每個字的作用,弄懂前一句與後一句的關係,弄懂前一段話和後一段話的關係,我才會認為我是讀懂。」這也是我從事翻譯所根據的工作原則(但當然是常常做不到)。
    我有幸生在一個電腦化的時代。我專職翻譯工作之初正是個人電腦開始普及之時,更後來又有了google。要不是有PCgoogle,我的產能應該會減半。

    鍾先生交代我談談特別喜歡自己哪幾本翻譯書,理由何在。這問題有點難,因為我譯過的書中很多都很喜歡,無法一一列舉(這呼應了我與鍾先生另一共通見解:英文書的好作品俯拾皆是。西方科技的強盛是眾所周知,但相較之下,它的「人文力」可能更強)。另一原因是翻譯乃我的工作,過程中不太有空細細歸納一本書的優點,最後得到的印象通常十分攏統(如「有原創性」、「感人」、「有啟發性」、「好看」之類)。不過,以下姑且隨手拈來幾本,略說感想。
l          《下一個基督王國》:喜歡原因是它對基督教在現今世界的發展有一發人未發和全盤性的鉅視。順道一說,我一向喜歡翻譯與神學有關的好作品,理由很難解釋,但可能與性向有關:我大二便跑去選修過「宗教哲學」,而本科也有「宗教人類學」這門課(被「當」掉兩次)。
l          歷史學家蓋伊的幾部作品(《弗洛依德傳》、《史尼茨勒的世紀》、《啟蒙運動》、《現代主義》):喜歡原因是它們架構宏大,作者學識淵博,許多分析都要言不煩和獨樹一格(例子之一是他在《啟蒙運動》裡對盧梭的分析獨到,不像中文世界談到盧梭時來來去去都是同一套老套)。但蓋伊提的「大命題」當然是常常充滿爭議性。
l          《陌生語言的樂音》:這是一本波赫士式小說,篇幅不大卻包含著高濃度的哲學反思、音樂反思、歷史反思、小說創作反思,甚至涉及物理學(作者本人便是物理學博士),更了不起的是全書以交響曲的「形式」寫成:「初讀之時,書中不斷重複出現的句子、段落、篇章、人物、場景,一再挫折閱讀者的心,一直要等到你耐心地讀下去,你才會發現,這些一再的重複並不全然是無意義的,反而如同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一般對稱、平衡且協調。」(摘自網路)。書中也有許多精警的佳句,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句:「人在世上了解最少的人就是父母:只有日後回顧,我們才能點點滴滴拼揍起他們的生活。」
不太久前翻譯的小說《毛二世》也是我頗喜歡,它把作家的使命感和創作過程的嘔心瀝血刻劃得深刻感人。只是作者(被稱為「後現代派」的作家唐.德里羅)的句子和敘事方式有時十分破格,讓我的譯力捉襟見肘,為未能將其佳處表現出一半而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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