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27
書寫者,看見(朱佩蘭 篇)
《冰點》因緣
農曆年後,與日文翻譯家黃玉燕老師通完電話,她又打電話來,特別叮嚀我要盡早去訪問朱佩蘭、劉慕沙老師,她說:我們同年生,都已八十三歲,身體也不如以往健康了。掛掉電話後,隨即找出朱佩蘭老師的通訊號碼,撥通但已無此人,再去電給黃老師,經輾轉聯繫,才得知她幾年前又搬遷了租屋處。
對於熟知台灣文壇掌故的人來說,大多知道八、九十年代《中國時報》副刊高(高信疆)與《聯合報》副刊王(王慶麟,筆名瘂弦),主編《人間》與《聯副》時,曾互相爭奪名家文稿、搶報藝文新聞戰況激烈,瘂弦曾回憶說:「真是激戰到了煙硝四起,龍戰於野,天昏地暗,不可開交的地步,每天早上起來比完報紙,必有一人吃不下早飯。」
但早在六十年代,《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與《聯合報》,兩報的副刊主編王鼎鈞與平鑫濤,也曾為了爭奪翻譯連載,當時日本正火紅的作家,三浦綾子的長篇小說《冰點》,而引發轟動一時的「《冰點》爭奪戰」,此後續骨牌效應,也帶動了日本文學、影視作品,被大量翻譯引進台灣,這股風行一時的潮流,被稱為「《冰點》現象」。然而平鑫濤能輕而易舉打贏這場戰役,最主要決勝關鍵,是在此之前仍默默無名的家庭主婦,《冰點》的譯者朱佩蘭。
2月24日早上十點半,與將近十年不見的朱佩蘭老師,來到她獨居租屋處附近,全聯福利中心入口處,人來人往、聲音雜沓的座位區坐下後,我向她問起那段翻譯《冰點》的因緣,她依然如往昔般笑臉迎人,輕聲的笑說:都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當時我先生游禮毅在嘉義的地方報《工商日報》擔任編輯工作,婚後我們住在報社的員工宿舍二樓,宿舍正對面是專欄作家丹扉,以前在嘉義的日式舊居。那時報社人很少,我先生一個人要做很多工作,編輯部都是他在打點。報社每個月訂有七種日本報刊,《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經濟新聞》等等,每天一早從日本航空寄出,差不多中午過後送抵到嘉義機場,報社再派人去取回,下午我先生進報社,就可以看到日本當天的新聞。因我先生的這層關係,《冰點》於1964年12月9日在《朝日新聞》開始連載的頭一天,我下午在嘉義就看到了。
三浦綾子在1961年,曾以筆名林田律子,寫自傳性短篇小說〈太陽不再西沉〉,獲得《主婦之友》雜誌的徵文入選。《冰點》是當時每天發行五百萬份的《朝日新聞》,為慶祝創社八十五週年,以一千萬日幣徵文當選的大眾長篇小說,在日本連載發表時,造成相當大的轟動,這股「《冰點》熱潮」也延燒到了台灣以及亞洲各地,歐美媒體也相爭報導,竟而搬上電影、電視劇、舞台劇、廣播劇等等。先前她還是個默默無名,在北海道旭川市開雜貨店,一身是病的四十二歲的家庭主婦。《冰點》內容主要以北海道為背景,描述一個日本醫生家庭,二次大戰後的生活景況,以及探討人性的罪惡感,即是基督教所說的原罪。
那年我30歲,剛生完老二,在家裡坐月子,一時看到《冰點》連載就非常、非常的喜歡,完全沒想到報刊是否願意刊登,馬上開始試著翻譯,每天讀到一篇原文連載,就每天翻譯一篇,《冰點》可說是我坐月子時,每天的精神糧食。原文連載將近一年時間,1965年11月14日完結,我也在當天全部翻譯完成。朝日新聞社緊接著在隔天首發出版《冰點》單行本,由於我先生從小在日本成長受教育,大學讀的是資訊科系,戰後才回到台灣,他在東京有很多同學都在報社工作,他們經常通信聯絡,所以知道我的近況和愛好,《冰點》在日本首發當天,我先生的同學還特地一早趕去東京「朝日新聞社」排隊搶購,航空即時寄來給我。
緊接著我花了一段時間,按照全書原文,重新修訂已譯好的中文稿,然後想到這麼好的作品,應該分享給更多人看到,於是我將日文連載的完整剪報、三十萬字中文譯稿,以及那本單行本,一併投寄給《聯副》。當時我完全不認識《聯副》主編平鑫濤,我只是《聯合報》的長期讀者,寄去一個多月,未見退稿也沒任何消息,我當時想,編輯沒聽過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譯者,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仔細審稿。結果在未通知我的情況下,《聯副》在1966年6月27日閃電刊出整版的我的譯本,之前《聯副》版面只有半版,而當天《徵信新聞報》的《人間》也刊出徐白的譯本連載,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一回事。
後來跟平鑫濤見了面,據他跟我說,他當時因車禍傷重住院,他是在醫院編《冰點》的稿子,他住院期間的工作代理人,是留學日本看得懂日文的編輯,那位代理人已看過我寄去的譯本,當時《冰點》在日本非常轟動,但不敢作主是否使用,所以送去醫院交給他裁決。直到《聯合報》於1982年出版了「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套書,我在《史料卷》中看到于衡所寫的〈《冰點》的爭奪戰〉,才知道原來是1966年6月26日《徵信新聞報》在《人間》版面上,預告27日將開始連載《冰點》。當時《聯副》手中早已握有我完整的譯本,於是跟著《人間》爭奪連載。
2004年看到平鑫濤出版的回憶錄《逆流而上》中,他是這樣寫道:「…透過了特殊關係,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原書,快速譯完全書,當核稿完成,正待擇日連載,卻因駕車不慎,雙腳受傷,住進了醫院。」,「我每天清晨睡醒第一件事就是讀報的習慣,在病床上也不例外。發現《徵信新聞報》副刊的預告即將連載《冰點》云云,這一驚非同小可。兩報間競爭戰火,終於燃燒到副刊。」,「當時我兩腳都敷了石膏,行動不便,但腦子一點都不『康固力』。我估計《徵信新聞報》絕對還沒有譯完全書,這是他們的『罩門』。」,「我撐了拐杖,到報社緊急換版,第二天的《聯副》,『閃電推出』,整版《冰點》。」。平鑫濤在三十八年後的回憶,他並沒說明這層「特殊關係」是甚麼意思,其實完全是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作品,自己主動翻譯、自己投稿過去的。
她提到平鑫濤車禍住院,在病房裡編輯《冰點》的往事,讓我聯想到,曾在電視專題報導瓊瑤的節目中,看到那場車禍的模擬影片,平鑫濤也曾在回憶錄中寫到這場車禍:「三十多年前,我要到台中洽公,長途開車有些無聊,問她要不要同行,她欣然允諾,並邀妹妹和她的男友同行。」,「那天傾盆大雨,視線不佳,駕駛技術不好,終於發生車禍,剎那間天地變色。小妹脾臟破裂,緊急送醫開刀;瓊瑤被車窗的玻璃碎片,割得遍體麟傷;我雙腳骨折。醫師為我處理傷口敷上石膏,躺在床上十分懊惱,也十分自責,我為什麼要好端端的邀請他們同行,並且闖出這樣的大禍?」。
她接著笑說:兩報搶登連載之後,聽以前也在《工商日報》,後來轉到《徵信新聞報》工作,我們的好友歷史小說家畢珍說,當天《徵信新聞報》看到《聯合報》也連載《冰點》,且版面比《徵信新聞報》還大,極為震驚,王鼎鈞馬上找來連同原譯者徐白,共五位日文譯者共同緊急搶譯,連載持續刊出後,讀者發現前後文翻譯的用詞不一。她說到這,我回想起另一段記憶,插話說:前輩小說家廖清秀病逝前一兩年,我去老人養護所訪問他,他曾說到王鼎鈞是他參加中國文藝協會,第一屆小說研究班的同班同學,知道他會日文,臨時找來連同他共五人,當場把日文原書拆成五份,回家搶時間翻譯,有人無法即時翻出,他還多翻了一部份。王鼎鈞在2009年出版文學回憶錄《文學江湖》中,只記載他1965~1980年間擔任《徵信新聞報》(1968年9月1日更名為《中國時報》)主筆期間,也於1965~1967年兼任《人間》副刊主編,但沒任何有關「《冰點》爭奪戰」的回憶。
過了中午,最後問起她:當時領到多少翻譯稿費?她說:《聯副》全版連載十二天後即停止連載,隔天7月8日宣佈單行本上市,發行不到半個月,銷售已突破十多萬本,創台灣報紙副刊空前紀錄,平鑫濤在回憶錄也曾寫道:「….其暢銷的盛況,是台灣出版史上的空前紀錄,四十年後才被《哈利波特》的中譯本打破。」,緊接著一個月後《徵信新聞報》以徐白一人掛名譯者,也出版了單行本,也賣得非常好,「《冰點》爭奪戰」雙方都達到了廣告目的,也獲得龐大賣書收益,也打響了兩報的知名度。
連載結束後,我收到好幾萬塊的稿費,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字,是有點承受不起的那種感覺。《聯合報》不只給我連載翻譯稿費,還每年付給我印行單行本的版稅,一直到老董事長王惕吾先生不在了,他女兒王效蘭接任發行人後,還持續拿到版稅。還有香港、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法國、大陸印行中文版,都使用我的翻譯版本,也都付給我版稅。最後起身離開前,她還是非常輕聲地笑說: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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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7《中華日報》副刊,「書寫者,看見」專欄
2017/0327《中華日報》副刊,「書寫者,看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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